若不是遇上他,她这一世怕是占籍教坊、流寓京口而不得脱身。当然,她需要的并非救赎者,而是一个知音,给予她浴火重生的力量。
南国自古繁华,连战火硝烟都带着灯影桨声般摇曳的柔糜。裹挟着勤王平乱的盛气,领军的童贯心念风月,班师回朝之际途经京口,不顾壮士百战,乡心劳劳,暂止行进的步伐。他以庆功慰军之名,大设酒宴,广召营妓相陪。
她就在这歌舞场上,演绎着自己的身世流离。她,梁氏孤女,将门之后,祖父与父亲皆是行军打仗的勇士。少小时便耳濡兵略、目染骑射,练就一身武艺,欲效父辈做一个定国安邦的女英雄。谁知横祸袭来,祖父、父亲在征讨方腊时因贻误战机,均获罪赐死。自此家道中落,孤苦无依的她被迫沦至风尘。
从良家堕入娼家,看惯了夜夜笙歌,她忽然明白,战事之成败,责任并非在某位将领,军心的刚毅或涣散,当权者的清廉与腐朽,每一个细节都牵一发而动全身,每个人都可能会影响到局势的动向。眼见的,大多是沉迷酒色、贪生怕死之徒,梁氏女以高士自居,耻于为伍。谁知,因她冰雪般的孤傲姿态与文武兼备的英丽气质,在争奇斗艳的脂粉队伍里格外瞩目。「不是爱风尘,似被前缘误」,纵然赢得名动四方,却何喜之有?
而这一乐宴,她知是
为平方腊而设。造成她家族灭顶之灾的祸根,却也会成就旁人的醉生梦死。试问先考尸骨未寒,尚寂寞他方,教她如何强颜欢笑,悦媚人前?
梁氏女视它为忌日,献艺于此,一歌一舞,且作是为梁家覆灭的哭祭。但讽刺的是,她的淡漠与技艺艳惊四座。
原本要下场的她,蓦然瞥见某一方角落。斯人向隅独饮,神情萧索。看到他淡定的回视,她才发现他风骨伟岸,目瞬如电。心口怦然一动,她索性留在宴中侍酒,暗中观察。
后来,她才知道,此人姓韩名世忠,史册中一代忠臣名将。只一眼,让她从此心甘情愿,为他执帚一生。后来,她才知道,世忠于那场烟花丛中亦发现她的与众不同,同样一见倾心,以重金赎之,与她共赴沙场,从此生死相许。
可她不知道,她的故事因这一份姻缘而流芳青史,后人也为她取了一个高洁而又浓艳的名字——红玉。在古人心目中,玉石挂红,价值连城。英雄不问出处,梁红玉,以她的大爱与无私,变成了宋史上犹为珍贵的女子。
也有人说,她与世忠初见于廊下。一个五更天,红玉入一府衙侍奉,经过其廊下,影影绰绰处,陡见一黑虎伏地作鼾。她大惊失色,却又壮着胆子走近细看,才发现是一个士兵以天为盖地为卢,呼呼大睡。世忠为人嗜酒好斗且不拘小节,这里或许是酒醉而卧,在战事间歇时放浪形骸一番。
红玉没有因为受惊吓而气愤,反而预感到他是个神异之人。待他清醒后,红玉恭敬地延请他做客,询问名姓,才知是尚未发迹的韩世忠。红玉凭第一感觉,便知他必不久居于人下,来日必成大器,便大胆表明心迹,忠心相随。
这个传说简洁却符合武人爽利的个性,颇富传奇色彩,红玉托身虎将,继承父志,可偿平生志愿,是她个人之幸,也是朝野之幸。邂逅游廊也好,定情舞场也罢,韩、梁命中注定结缘于风尘,扬名于江南,共谱一段护国抗敌的佳话。
公主遇到王子,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。而红玉的夫君,是武将,注定在行伍之中喋血一生。夫唱妇随的她,唯有将平生所学倾注于他的战场,只愿江山可守、亲缘可安。
靖康年间,世忠以团练使之位大兴义兵,转战各地,红玉自是侍奉于左右。从歌舞伎到军属,红玉要周旋面对的,始终是那些虎狼一般的兵者。当年她因「艳名」广传京口,丈夫麾下的战士,多半知其来历,那么这群粗豪不羁的男子,只怕内心对世忠与红玉,难以真心拜服,行军安营之际,更是存了看好戏的心思打量这对夫妻。
红玉潦倒之时,对他们尚不屑一顾,如今她恢复自由,身份矜贵,更不会把这小小困难放在心上。武人尚勇,而她武艺高强,可张二十石的弯弓,百步穿杨而例无虚发。将军尚谋,而她娴与兵法,又有大家风范,襄赞军务,成为主帅的贤内助。蕙质兰心又文武兼备的她,不久便深得军中上下的敬慕,被尊称为「女团练」。后来,红玉喜得身孕,世忠怕爱妻舟车劳顿,把她留在京城休养,自己继续带兵征战。
至南宋建炎三年,金兵入侵,攻泗州、楚州,高宗赵构畏之如虎,朝野一片惊慌。在临安府护卫高宗的统制官苗傅勾结将领刘正彦,趁机发动兵变,挟制皇帝、太后,欲行废立之事。二人担忧此时在山东打仗的世忠前来讨伐,便将红玉母子扣押。获知消息的世忠,即刻南下秀州救驾。
当朝宰相朱胜,深知红玉德义,心生一计,假意投靠苗傅,称世忠手握重兵,不可与之正面对敌,派红玉赴帐中劝降方是上策。苗傅然之,佯请太后册封红玉为「安国夫人」,极尽礼数,实则备好鞍马,威胁她出城劝降。
红玉将计就计,假意应允,带着儿子快马加鞭赶至秀州与丈夫会合,商讨对策。世忠会同刘浚、刘俊等四方良将,一举平定苗刘之乱,维护皇帝的尊严和南宋的安定。高宗感佩夫妻二人护驾之功,亲赐「忠勇」于世忠,大赞红玉「智略之优,无愧前史」,并给予俸禄。丈夫大获升迁,妻子成为史上荣享俸禄的第一女子,「安国夫人」之封实至名归。
君若扬路尘,妾若浊水泥,浮沉各势异,会合有谐时。红玉和世忠,从分到合,终于又走到一起,他们将继续协作配合,让赵宋的城池固若金汤。平乱后,夫妻二人奉命镇守京口。
数年聚散离合,两人又回到相遇的起点。回想去岁经历的种种危机、困厄,今夕尚能携手相依,谁能不珍惜此刻的宁静相伴?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同年金兀术率十万水军南下,长驱直入,攻江浙一带。高宗应付强敌的对策永远是走为上计,而大宋子民却表现出汉人应有的骨气,江南各地义军四起,与金兵顽强抵抗。五个月后,金兀术见攻伐无效,大肆掳掠后北撤。此时担任浙西制置使的世忠闻讯,亲率八千疲兵急赴镇江劫击。兵法有云「归兵勿遏」,世忠的兵力无论在数量还是气势上都无法与金兀术抗衡。
金兀术轻视他以卵击石的荒唐,下战书约期开战。红玉建议,敌众我寡,可将韩军分为几路,前后军由丈夫统领,中军则由自己亲自坐镇指挥。周密部署后,只待一场硬仗。
开战的前一晚,月明星稀,世忠携红玉临江远眺,长吁短叹。他对这场仗并无十全的把握,也许此役便是永别,而红玉为了他颠沛流离,无一日清闲得享,自己青丝渐染,英雄暮年垂垂可待。有念及此,安能无愧无恨乎?红玉知他心事,亦感同身受。她与他相识于京口,若天意令他二人复终结于此,回想平生为社稷江山鞠躬尽瘁,不曾有一时懈怠,也算是死得其所,幸作同命鸳鸯了。
国难当前,贤良的妻子不能让丈夫深陷悲怆之绪,遂发壮语以激之。她说:「为情白头人笑痴,为国白头人敬羡。南朝多难兵燹四起,恨煞金邦祸患绵延,幸有将军忧百姓疾苦,气吞万里转乾坤。当年仰慕你魁伟神勇,明朝大战胡虏,再见你雄姿不减。」
「何以解忧,惟有杜康。」她斟来壮行烈酒,捧与君前:「一愿夫君擒酋首,二愿妾身长相伴。」听得夫人盛意款款,世忠踌躇满志,心神畅轩。他许诺,待他日功成名就,便解甲归田,晚晴中乐享余年。
决战之时,金兀术的数百艨艟涉江而来,世忠从红玉之计,率小队兵舰迎面拦截,诱金兵深入黄天荡。宋军主力埋伏在此,听候红玉指挥,以灯为引,欲用火箭石矢焚烧敌船。红玉头戴凤冠,身披金甲,冒着箭雨登上十几丈高的楼船,亲执桴鼓,挥舞战旗。战士们见夫人不惜尊贵之躯,身先士卒,个个备受鼓舞,只待一声令下,便将北地蛮夷一举歼灭。
鼓点镗镗,振奋韩家军的气势;急缓顿挫,传递着行军布阵的讯号。旗子摇向东,大军便往东进,旗子摇向西,大军便向西行。一通擂鼓烟尘净,暗流滚滚芦瑟瑟;二通击鼓奔雷起,浪急四涌风乍喧;三通振鼓旌旗展,惊破江心战声彻。三通鼓歇,埋伏的宋军暴起进攻,万箭齐发,顿时火光冲天,打得金兵狼狈落水,纷纷弃船逃命。这一仗,红玉亲擂战鼓,以各种不同的战术指挥宋兵,连续击退金人的十几次进攻,双方对峙四十八天之久。若非她天生神力,临危不惧,安能指挥若定,令犯境樯橹灰飞烟灭。
然而令人惋惜的是,红玉欲乘胜追击,世忠未及时纳谏,一时麻痹大意,竟让金人突围而去。战后,气恼的红玉夫人大义灭亲,一封奏折送至九重天,弹劾丈夫「失机纵敌」,请朝廷降罪。这一义举,人人感佩,举国上下传为美谈,高宗非但没有怪罪,反而加封红玉为「杨国夫人」。红玉从大忠大义出发,不惜个人得失,中肯评价战争之得失,因此换来了人们衷心的尊敬。她的际遇是乱世风云所造,更是她武略勇毅之行的印证。
至绍兴五年,官拜淮东宣抚使的世忠驻守楚州。当时的楚州经过战乱的浩劫,早已满目疮痍,百废待兴。史载「世忠披荆棘,立军府,与士同力役,其夫人梁氏亲织薄为屋」。夫妻二人暂离战火,共治楚州,与军民同甘共苦,休养生息。经过辛苦经营,楚州复现生机,成为一方重镇。他二人镇守十余年,兵马近三万,令金人再不敢侵犯。也许在此时,红玉和世忠,才真正实现了长相厮守、不离不弃的誓愿。
关于红玉夫人的结局,史上有多种说法。有的说她随世忠移居楚州仅五个月便亡故,有的说她在世忠逝世后两年郁郁而终,享年五十一岁。绍兴年间,在他们或许是朝夕相处的日子里,恰逢秦桧掌权,力主议和,又以「莫须有」的罪名陷害一代忠将岳飞。世忠为岳帅鸣不平,反遭皇帝疏远。心灰意冷的他索性抛下所有功业,携妻隐居于苏州,从此闭门谢客,过着闲云野鹤、不问世事的日子。红玉深知,位高怎及才智高,权重何如声望重,她尊重夫君的选择,安心相夫教子,抚慰英雄末年寂寥的心境。
赞曰:靖康、建炎之年,此诚赵宋安危之机也。韩门梁氏,起于将门,偶入风尘,遇世忠而倾心,罹烽烟而襄战。以红粉之身,近虎狼之搏,平叛逆,御强虏,击鼓传讯,直谏不讳,此天所以资世忠与大宋也。身负诰命,贵重两国,古今女子,唯此一人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