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威震草原、尽占淮南的英雄天子
北齐历史上高洋是怎样的皇帝呢？
高洋，是北齐历史上最让人看不懂的一位皇帝。前期的高洋，英明神武。治下北齐，军势强盛、政治清明。后期的高洋，嗜酒如命，大肆杀戮，致使北齐朝纲败坏，矛盾重重。而这一切，居然发生在短短十年之内，令人匪夷所思。而与高洋一起堕落的，是北齐的国运。
让我们回到武定八年(550年)。这一年，高洋完成嬗代，登基称帝，史称北齐文宣帝。此时的高洋，颇有盛世雄主的风范。高洋本是其兄高澄邺城文治集团的副手，在高澄遇刺后，迅速取代高澄的位置，并在文治集团的拥戴下压制了武勋集团，完成了嬗代。当时西魏太师宇文泰听闻高洋称帝，率军来犯。高洋趁此机会，一举收夺兵权，亲率大军与西魏军对峙。宇文泰看到高洋军容严整，兵力强盛，不禁感叹道：“高欢没有死去啊!”当时连日下雨，西魏军战马多病死，只好撤退。从此，西魏军队直到宇文护执政时期才再次东出。
亲自掌握军队后，高洋提拔任用唐邕掌管军政。唐邕，并州太原人，博闻强识，北齐军中都督以下将领、各支军队人数、驻防、粮草兵器情况，全部谙熟于心。高洋每次检阅军队，唐邕从不拿文簿，却没有点错过任何一个士兵。他处理军务时，可同时手写文书、口述意见、耳听汇报，令高洋大为赞赏。高洋为什么要提拔唐邕专管军政呢?因为当时北方草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，高洋连年出塞作战，急需这样一位军政管理人才。
自北魏入主中原后，北方草原的霸主就是柔然部落。然而，在北齐建立前后，柔然部开始走向衰落，对草原控制力大不如前。当时有一个敕勒部，要讨伐柔然。而柔然部的附庸，突厥部酋长阿史那土门发兵截击敕勒部，俘获敕勒部众五万人，从此强盛起来。突厥部强大后，阿史那土门主动向柔然头兵可汗求亲。头兵可汗听闻后勃然大怒，因为突厥部落原本只是柔然的炼铁奴，身份低微。要知道，头兵可汗的上一个女婿，可是北齐神武帝高欢。柔然今非昔比却依旧傲慢，引起了阿史那土门的强烈不满。他开始攻击柔然部，并且向西魏求婚。正在寻找对付北齐帮手的宇文泰，将西魏长乐公主嫁给了阿史那土门。
与西魏联姻后的阿史那土门开始东征柔然，大获全胜，自号伊利可汗。柔然头兵可汗自杀，柔然太子庵罗辰、头兵可汗的堂弟登注、登注的儿子库提南奔投靠北齐。柔然其余部众则拥立了登注的二儿子铁伐做了首领。更东面的契丹部落看柔然衰落，趁火打劫，发兵攻杀了铁伐。自高欢娶了柔然公主后，柔然与高氏关系一直不错。高洋见状，准备扶持柔然，将登注和库提送回。柔然部拥立登注为可汗。登注不久又被部下杀死，柔然又立库提为可汗。而契丹部落在打败柔然后，竟然猖狂起来，进入到北齐边境剽掠。高洋于是御驾亲征，他露着发髻、光着膀子，亲率军队昼夜不息，行军一千多里。期间翻山越岭，与士兵一起大块吃肉，痛饮泉水。北齐军看到皇帝带头冲锋，士气高昂，一战击溃契丹主力，俘虏十余万人，缴获大量牲畜。司徒潘相乐率偏师精锐骑兵打败了另一支契丹军，而契丹军的退路又被安德王韩轨截断，匹马无回。经此打击，契丹部落再次沉寂，直至唐朝时期才逐渐恢复。回师途中，高洋来到营州，登上碣石山，远望沧海，尽显帝王豪迈!
不久，突厥再次进攻柔然，柔然部被彻底赶出了草原。高洋派军队攻击突厥人，大破之，逼突厥称臣进贡。同时接应柔然部入塞，将其安置在并州边境的马邑川，提供俸禄、粮食、布匹。高洋将库提废黜，立了原柔然太子庵罗辰为可汗。高洋又讨伐并州边境附近匈奴的别支山胡，派大将咸阳王斛律金、常山王高演将山胡打的大败，占领了重镇石楼。石楼位置险要，自北魏开国以来就被山胡占据。匈奴各部碍于北齐军队的强大，全部臣服北齐。
谁知柔然人养不熟，可汗庵罗辰不思向突厥报仇，却反过头来骚扰北齐边境肆州。高洋再次亲率大军出征。进军途中，高洋让众将先行，单独率两千骑兵断后。这时柔然一支骑兵突然出现，北齐军大惊。可是皇帝高洋却不慌不忙，安然高卧，笃定柔然军不敢直接进攻中军大帐。等天亮了，高洋神色自若，指挥军队反击，将柔然军击溃。随后召集大军直击柔然主力，俘虏三万柔然军，抓住了庵罗辰的妻儿。至此，北齐威震塞北，高洋通过一次次战争，树立了自己在武勋贵戚心目中的军事地位，号英雄天子。
早在高澄主政时期，东魏就趁着南梁爆发侯景之乱，侵占了南朝淮南之地。等到高洋登基，北齐已经尽占淮南，兵临长江，直逼南朝国都建康。高洋密切注意着南朝的动向，最初他扶立梁武帝六子邵陵王萧纶，封其为梁王。但是萧纶不争气，于是高洋又扶持湘东王萧绎。萧绎登基称帝后，北齐屡次南侵，但遇到了陈霸先、王僧辩的强烈抵抗。陈霸先甚至利用淮南东方白额起义期间，反攻北齐，若不是北齐大将太原王段韶出手，可能淮南地区又要易主。而高洋明显没有直接跨江吞并江左的信心，屡次出战多浅尝即止，虎头蛇尾。最大的战果是皇七弟上党王高涣率大军护送南梁贞阳侯萧渊明南归，一战击杀南梁大将裴之横，吓得王僧辩立刻答应立萧渊明为帝，南梁成为北齐的傀儡政权。可偏偏遇到了陈霸先这个难缠的对手，陈霸先发动政变杀死王僧辩，掌控南梁，与北齐对抗。高洋时期，北齐最后一次南侵军队有十万之众，可是统帅却是名不见经传的萧轨(疑似南齐宗室后人)。最终陈霸先险胜，北齐南侵之路彻底停止。
虽然没有拿下江南，但是北齐军势在高洋当政前期达到极盛，国力远强于西魏(北周)、南梁(南陈)。另两国面对北齐，均采取守势。
二、政治清明：修《北齐律》、著《魏书》
除了武功，高洋前期的文治做的也很出色，追求公平公正。高洋将政务全部交给了杨愔等文臣，虽然刚刚登基的时候，迫于武勋集团的压力，将当年高澄重用的崔暹、崔季舒二人流放，但不久又全部召回，委以执政。高洋下诏“兴学校、劝农事、求贤才、修刑律、正礼仪”，一时间北齐政治清明，中原士族争相投效，自高澄时期开始的文治之风得以延续。随后高洋下令，在其兄高澄主持修订的《麟趾格》的基础上，完善修订律法，这就是著名的《北齐律》。这是一部影响深远的律法，是后世隋、唐律法的基础。
同时，高洋命魏收编著前朝史书《魏书》。《魏书》的政治意义，要比《北齐律》还要大。与昼兴昼灭的前秦符氏政权不同，拓跋鲜卑建立的北魏政权，是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个入主中原、一统北方，并长时间站住脚的胡族政权，对中国历史的政治、军事、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而在此之前，北方五胡政权虽层出不穷，历史却并不被承认，南朝自视继承晋朝正统，视北朝政权为伪朝。《魏书》的编纂，是对北魏政权予以肯定，也是自诩承自北魏、东魏的北齐宣示正统的手段，增强了自身的政权合法性和号召力。但是，对于北魏这样一个中国历史上的特殊政权，每一次修史，都引起了不小的风波。
百年前，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曾命出自清河崔氏的崔浩修国史。崔浩依实修史，披露了很多拓跋鲜卑早期不光彩的发家史，并将其刻在通衢大道的石碑之上。很多鲜卑贵族看了后十分不舒服，就向太武帝控告崔浩，说其有意宣扬鲜卑丑事。而当时的崔浩在北魏如日中天，位列执政，同时大搞“大整流品，明辨姓族”这种门阀政治，触及了鲜卑贵族的利益。结果此事愈演愈烈，最终酿成“国史案”，中原名门清河崔氏，与其联姻的范阳卢氏、太原郭氏、河东柳氏都被太武帝族灭，当时中原山东士族可谓损失惨重。不过这些家族在地方势力庞大，所以均有漏网之鱼，在不久之后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中再次复兴。
而百年后的这次修史，问题主要出在主持编纂官身上。魏收，北魏骠骑大将军魏子建之子。魏收曾侍奉北魏孝武帝，文书、诏书许多都出自他之手。当年，司马子如曾把魏收推荐给高欢当主簿，高欢厌恶他曾侍奉过北魏孝武帝，改用高季式(高乾、高仲密、高敖曹的四弟)推荐的陈元康。高洋登基后则欣赏魏收的文才，重用其为中书令，负责修《魏书》。但是魏收这人私德不好，常对众人说：“我修史，能捧你上天，也能踩你入地。”当时北魏、东魏很多旧臣及其后代尚在北齐任职，为了能让自己以及祖上青史留名，争相贿赂魏收。《魏书》写成后，众人议论纷纷，认为此书撰述历史极不公允，出自大士族范阳卢氏的卢潜更是直陈高洋，说魏收的史书污蔑了一代人，其罪当诛。而尚书左丞卢斐(范阳卢氏)、李庶(可能出自赵郡李氏)、尚书郎王松年(太原王氏)也上书说《魏书》写得不公正。士族更是纷纷称《魏书》为秽史。
其实，《魏书》真的是“秽史”么?其实不然。魏收虽然私德有亏，但《魏书》的史学价值是很高的。而世家子弟反对《魏书》的原因，无非是漏记了他们高贵的家世，或者没有给他们的先祖单独立传。南北朝时期士人都喜欢攀附冒认祖宗，《魏书》中对于身世谱牒存疑的人物，都在其籍贯前加了“自云”二字。比如太原王氏，在永嘉年间曾经南渡，位列江左侨姓门阀。但是东晋末年，太原王氏被刘裕灭门，王慧龙只身北返，受到门阀观念极重的崔浩的重视，在崔浩的扶持下，太原王氏才在北归后得以复兴，日后更成了孝文帝拓跋宏钦定的北方四姓。但是王慧龙身份造没造假呢?崔浩承认王慧龙是太原王氏的原因，竟然是王慧龙是酒糟鼻，而传说中太原王氏世代遗传酒糟鼻。所以魏收才怀疑王慧龙的身份，怀疑其冒认自东汉以来的北方名门太原王氏，在其传记中加上“自云太原人”的语句。这当然会引起王氏后人王松年的不满。
高洋曾说，自己不会学北魏拓跋焘诛杀史官，让魏收放心修史。后来，上书投诉《魏书》的人越来越多，魏收看到事态扩大，就启奏高洋，说自己因为修史与强大宗族结怨，不久就会被大族的刺客杀死。高洋听后勃然大怒，将卢斐、李庶、王松年以诽谤史书罪下狱，最终卢、李二人死在狱中。当时掌权的是左仆射杨愔、右仆射高德正，二人均与魏收关系密切，魏收还为两家宗族做过传，因此均替魏收遮盖此事。终高洋一世，《魏书》之事无人再提及。但是后来高演、高湛做皇帝时期，迫于压力，又让魏收修改了两次《魏书》，才成了我们如今所看到的《魏书》。
三、矛盾重重的北齐政局
从修史风波事件，我们可以隐约察觉出，北齐军事强大、政治清明的背后，其实隐藏着许多不稳定因素。高洋初期的北齐帝国，虽然强大到让其余两国都避而远之的地步，但其内部却矛盾重重，朝局之复杂远超西魏、北周。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，之前杜少在高澄遇刺迷案：高洋建北齐的背后，一场“简约而不简单”的嬗代一文中描述过，东魏高氏霸府政权，主要分为四股力量，分别是高欢元从和吸纳的鲜卑勋贵，建义信都的河北豪强士族，高澄的邺城文治官僚集团以及投降高欢的原尔朱氏元从。而经过数年发展，等到北齐建立后，这几股势力几经演变，又重新形成了若干股势力。但每股势力只是外部为政大方向一致，内部又激烈的互相倾轧。
第一股势力，文治集团。这一派基本以原高澄邺城文治集团为主，如弘农杨氏的杨愔，博陵崔氏的崔暹、崔季舒，寒门出身的杜弼，赵彦深(陈元康死于高澄刺杀案)。原本就是士族豪强、追随高欢起兵的以李元忠家族为代表的赵郡李氏、以封隆之家族为代表的渤海封氏，以及北齐境内的大小士族，自然都成了文治集团的一员。而此时的赵郡李氏，还身兼外戚身份，高洋的皇后李祖娥就出自赵郡李氏，荣宠无比。
但文治集团内部斗争却异常激烈，正所谓“文人相轻”。原本北朝士族之首，是北魏孝文帝改革以来钦定的天下士族“四大姓”，即范阳卢氏、清河崔氏、荥阳郑氏、太原王氏。其中，范阳卢氏，是北方最具文化传承的家族，从东汉末年卢植开始(公孙瓒、刘备的老师)，家学四百余年不断，"声高冠带，为世盛门" ，高洋就曾拜范阳卢氏的卢景裕为师。同时，范阳卢氏又和清河崔氏世代通婚，联盟牢不可破。而素来被清河崔氏轻视的博陵崔氏，则和与高家关系紧密的外戚士族赵郡李氏世代联姻，对抗清崔和范卢。
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，都起自春秋齐国公族崔氏，是姜太公后裔。东汉时期，博陵崔氏首先发迹，当时清河崔氏还没有名声显赫的人物。但是到了曹魏时期，清河崔氏出了崔琰，北魏时期又出现了崔宏、崔浩这样的人物，至此成为天下盛门，位列四姓，而此时博陵崔氏却没落了。但是自高澄、高洋起，有意开始启用博陵崔暹、崔季舒，使博陵崔氏地位再次压倒了清河崔氏。外加赵郡李氏是外戚，备受重用，从而引起了清河崔氏、范阳卢氏强烈不满。范阳卢氏借魏收修史表达怨愤，而清河崔氏的嫡宗崔甗，更是对范阳卢氏的卢元明直言不讳道：“天下盛门唯我与尔，博崔、赵李何事者哉!”总之，文官集团虽然都主张以文治国，但是互相瞧不起，内耗严重。
第二股势力，武勋贵戚。这一派由原来的高欢元从、六镇鲜卑、投奔高欢的尔朱氏元从以及部分河北豪强演变而来。这里面，尉景、娄昭、高乾、高敖曹、慕容绍宗、段荣、刘贵等都已经死了，活到北齐初年的武勋，还剩下阳平郡公司马子如、章武王厍狄干、咸阳王斛律金(其子为斛律光、斛律羡)、安定王贺拔仁(《北齐书》成书时传记遗失，只能从别人传记中找到他的记载)、安德王韩轨、扶风王可朱浑道元、陈留王彭乐、河东王潘相乐，平原王段韶(段荣之子)。这些人大部分被封为王，功臣活着的时候直接封王，这在历朝历代都很少见。而这一派相对团结，因为利益一致，但是也有例外，比如可朱浑道元的儿子可朱浑天和，就与杨愔走的很近。
第三股势力，宗室。高家由权臣变天子，自然会诞生宗室，但这一派也是最为复杂的，又分为几个分支。首先，是近支宗室。有逐渐长大的高欢诸子一支，较为活跃的是高洋的同母弟常山王高演(六弟)，长广王高湛(九弟)。异母弟永安王高浚(三弟)，上党王高涣(七弟)。以及岁数相对较大的文襄帝高澄诸子。其次，是旁支宗室。即清河王高岳(高欢堂弟)、平秦王高归彦(高欢族弟)、上洛王高思宗(高欢侄子)、赵郡王高叡(高欢侄子)等。其中，清河王高岳更类似于武勋，也与武勋贵戚势力更为亲近。高岳在高欢、高澄时代一直以军队统帅的身份出征。而其他旁支诸王则向文臣方向发展。这也算是南北朝时期的大趋势，皇室成员在与世家大族接触后，多有向士族转变的倾向。最后，是被官方承认的偏远宗室，也就是渤海高氏诸人。由于当年高欢与高乾、高敖曹兄弟建义信都，并自称出自渤海高氏，因此理论上的渤海高氏都成了宗室，只不过是偏远宗室。这些人中，高乾的地位是最高的，与高欢结为兄弟，理当为宗室，但是早死于北魏孝武帝之手。其二弟高仲密叛逃西魏，三弟高敖曹战死，四弟高季式仕途平稳但是名声不显，爵位只是子爵。官方承认的偏远宗室之首，是平原王高隆之，一个和高欢毫无血缘却被高洋以叔礼待之、当年被高澄整治的“邺城四贵”之一。而另一个受重用的偏远宗室是高德政，早年入仕时是高洋齐王府的参军，是心腹之臣。后来崔暹去世后，杨愔、高德政分别任左、右仆射，平分相权。
渤海高氏，原本就是河北有名的豪强士族，除了高敖曹这样的将军外，大部分都是文人，高隆之、高德政就是典型的文人。但是二人又有很大区别，高隆之是武勋贵戚，之前跟着武勋派一起反对高洋篡位。而高德政则是文治派，与邺城文治集团一起辅佐高洋登基。但高洋登基后，二人处于结交勋贵的目的，又曾一起反对立赵郡李氏的汉人李祖娥为皇后。
四、高洋的堕落：荒诞暴君
面对内部如此乱局，早期的高洋尚能稳定平衡各方势力。
高洋当初准备篡位的时候，以其母娄昭君、斛律金为代表的武勋贵戚，大多反对篡位。但由于武勋贵戚在军事上有不可替代性，登基后的高洋对武勋礼遇甚厚，不仅全部封王，还将公主嫁给了斛律金的孙子，借以笼络。但实际上，高洋初期对勋贵集团是实行压制政策的。天保二年，高洋将陈留王彭乐以谋反罪诛杀。这位勇冠三军却在邙山大战一时糊涂放走了宇文泰的功勋大将，终不为高家人所容。
随后，高洋开始惩治宗室中的武勋派。首先被拿来开刀的，是平原王高隆之。高隆之，原本与高欢毫无关系，但北魏末年自从被高欢视为高家人后，就愈发跋扈。当年南阳王元宝炬(即后来的西魏文帝)见他如此跋扈，将其暴打一顿。高澄主政邺城后也惩治他，但他却依旧毫不收敛。高洋未发达之时，每次见到高隆之都极为尊敬，以叔父礼待之，但高隆之却轻视高洋，对其几番侮辱。等到高洋掌权后，又带头反对高洋篡位。高洋对其十分不满，碍于其身份没有发作。
高隆之虽出自渤海高氏，但是其家族长期居住洛阳，与已经进化为士族的前洛阳元氏皇族关系甚密。东魏灭亡后，高隆之依旧与元氏族人交往，毫不避嫌。天宝五年，元氏族人仪同三司元旭因罪被赐死，崔季舒就趁机对高洋说：“高隆之同情元氏族人，每次遇到官司都说不是他裁定的，而将众怒引向陛下。”而这时候又有人举报，说高隆之曾与元旭盟誓“生死之交，永不相负”。早就想收拾高隆之的高洋，以此为借口，将高隆之及其儿子等二十余人全部杀死。
随后，天保六年，高洋又杀了当年高澄都没有动的人，近支宗室、多次担任军队统帅的清河王高岳。平秦王高归彦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，高欢就命高岳抚养他，但高岳却没把高归彦当回事。高归彦在高岳家受了委屈，多年以来怀恨在心，等高洋登基后，就努力讨好高洋获取信任，同时多次在高洋面前说高岳的坏话。高岳由于战功赫赫，所以无所顾忌，在自己宅子后面僭越开了一条巷子，被高归彦告发，引起了高洋不满。而高岳好色，喜欢上了一个女人薛氏。恰好，这个薛氏也是皇帝高洋的相好。
一天，薛氏的姐姐不知天高地厚，竟要求高洋封其父为司徒。高洋勃然大怒，将薛氏的姐姐残忍杀死。高洋之后责备高岳和薛氏通奸，高岳反驳道，薛氏无夫，这算哪门子通奸呢?高洋一气之下，就让高归彦将高岳毒死。高岳拒不服从，结果高归彦以其家人性命作为要挟。高岳无奈饮下毒酒，一代名将、宗室高岳就这样死了。而高洋也很奇葩，之后他将薛氏接进了宫里，宠爱异常。有一天却突然想起薛氏与高岳的过往，将薛氏斩首，把头颅藏到怀里与群臣宴饮。席间，突然将薛氏的头颅扔到桌上，举座皆惊。高洋又命人从薛氏尸体上取下髀骨充作琵琶弹奏，并对着薛氏头颅说：“佳人再难得啊!”随后让人运走薛氏尸体，自己跟着车后面披头散发的大哭起来。此时，仅存的初代武勋们如司马子如、厍狄干、韩轨、可朱浑道元都相继去世。潘相乐、段韶(段荣之子，高欢外甥，高洋又娶了段韶的女儿为妃)，又都是高洋心腹。斛律金、贺拔仁等武勋就只能夹起尾巴做人。
至此，武勋贵戚派彻底被压制。但是，自天保六年后，自觉四境安稳、天下无敌的高洋开始逐渐放纵自己，饮酒作乐，荒淫无度，从英雄天子向暴君转变。从薛氏事件可以看出，此时的高洋，其实已经开始露出了残暴的一面。但即便如此，北齐朝廷在杨愔等人的带领下依旧是井然有序的。可随后高洋在酒精的作用下，精神愈发不正常，干出了许多荒唐事：
高洋每次醉酒后，都坦露身体，涂脂抹粉，披头散发走在街上。一次，高洋醉酒发疯，娄太后看到后说：“英雄父亲竟然能生出如此混账的儿子!”结果高洋生气的说道：“我迟早把你这个老太婆嫁给胡人!”气的娄太后不再与其说话。高洋自知失言，爬到太后床下将床抬起，想以此逗太后乐，却把太后摔伤。酒醒之后，高洋十分后悔，发誓戒酒，但刚过了几天就再次嗜酒如命。喝醉的高洋不仅不认母亲，连岳母也不认。一次在皇后家中见到岳母崔氏，突然大骂道：“我连太后都不认，你个老东西算什么!”说罢便打了岳母一百马鞭。之后高洋又看上了自己的大姨子，元昂的妻子李祖猗。高洋为了得到她，射了元昂一百多箭，将其活活射死，凝结的血块有一石之多。吓得皇后李祖娥连连哭泣，要让皇后位给姐姐。
而最可怕的是，酒精中毒后的高洋，开始了对文治集团和宗室无差别的攻击，完全改变了自己的执政初衷。这让原本复杂、矛盾重重的北齐更加混乱。
在高洋逐渐沉浸酒精、不理政事的时候，全靠杨愔苦苦支撑，才让政事得以继续清明有序。结果高洋发疯后，却经常侮辱杨愔，用马鞭鞭打他的后背，打的杨愔的袍子浸满了血迹。高洋还一时兴起，准备用刀划破杨愔的肚子。幸好崔季舒在一旁插科打诨，才让杨愔活了下来。否则，杨愔的宰辅之路就到头了。杨愔无奈，只好选了一批邺城的死囚，号“供御囚”，供高洋发酒疯时候虐待取乐。
北齐境内发生了大规模蝗灾，高洋问崔季舒的哥哥崔叔瓒是什么原因。崔叔瓒说是高洋大兴土木导致的，高洋听罢，直接命左右殴打崔叔瓒，拔他的头发，用粪汁浇他的头。高洋不喜欢临漳令稽晔、舍人李文思，就把他们赐给大臣当奴隶。中书侍郎郑颐与问大臣王昕不睦，故意问他说：“自古有朝廷士大夫当奴隶的吗?”王昕回道：“商朝的箕子不就当了纣王的奴隶吗?”郑颐以此向高洋打小报告，说王昕将高洋比作商纣王。高洋不辨真伪，就将王昕斩首，尸体扔进了漳水。天保十年(559年)，崔暹去世，皇帝高洋抚灵痛哭，并亲自去他家里哭丧，问他的妻子李氏说：“想念崔暹吗?”李氏回答想，高洋接着说：“那你就去见他吧。”说罢将其一剑杀死。当时有大臣劝诫高洋，高洋想杀了他，杨愔对高洋说你杀了他只会让他扬名后世，高洋才作罢。杨愔就是以这样的方式，才勉强保住了一些朝臣。而在高洋大肆屠戮文治集团的时候，文治集团内部又发生了倾轧。
高洋任用高德政为尚书右仆射后(接替崔暹)，老臣杜弼很不服气，引起了高德政的怨恨，并数次在高洋面前说杜弼的坏话。杜弼当年曾对高洋说，“治国当用汉人，鲜卑不过车马客”，因此许多鲜卑贵族也趁势在高洋面前攻击他。一次高洋喝多了，就稀里糊涂下令将杜弼斩首。酒醒后高洋后悔派人去追回命令，结果杜弼已经被杀了。而害死杜弼的高德政，毕竟也是有治国理想的，他看到高洋越来越颓废、不理政事，多次进谏。高洋很不高兴，对左右说高德政总给自己脸色看，吓得高德政称病不上朝。尚书左仆射杨愔嫉妒高德政迅速蹿红，于是对高洋说道：“陛下如果任命他为冀州刺史，他的病就会好。”高洋于是任命高德政为冀州刺史。高德政见到外放诏书后，以为自己安全了，很高兴，立刻起身准备赴任。高洋听闻后，认为高德政是故意与自己作对，于是亲自来到高家，对他说：“听说你病了，我来给你扎扎针。”随后命武士刘桃枝砍去了高德政的三个脚趾。高洋将高德政关在了门下省，高德政妻子拿出家中珍宝，摆满了四个床，托人求情，高洋看到他家如此阔绰后更加愤怒，一打听原来都是前元氏皇族平日里贿赂高德政的东西。高洋随即将这位心腹重臣斩首示众。
高德政被杀后，高洋彻底走向了暴君之路。东魏末代皇帝孝静帝元善见在北齐建立后的第二年就被毒死，但在东魏的元氏皇族人数众多。原东魏彭城王元韶(北齐建立后降爵彭城公)是高欢的女婿，虽是前朝皇族却异常软弱，捧着玉玺恭迎高洋篡位，在北齐官运亨通。一日，高洋问元韶：“汉光武帝刘秀为什么能够中兴呢?”元韶回答道：“因为王莽没把刘姓杀干净。”高洋冷笑，随后将北魏皇族近亲25家全部杀光，旁支元韶等19家关押起来，元韶最终被活活饿死。过了些时日，高洋下令凡元氏子孙，祖父辈封过王的全部杀死，元氏被杀共计七百余人，尸体被投入漳水，导致漳水中的鱼腹内尽是人的指甲毛发，邺城人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吃鱼。此次株连，只有元蛮、元文遥等几家远支元氏得到了赦免。定襄公元景安甚至请求赐姓高氏，才躲过此劫。
之后，疑心病越来越重的高洋，开始把手伸向近支宗室，他的七弟上党王高涣。高涣的母亲是安德王韩轨的妹妹，传闻中还是高欢的初恋。高涣长大后，立志做武将，深受高欢以及兄长高澄的喜爱。高澄遇刺时，高涣大呼“大哥遇难了”，抓起弓箭就冲了出去。当时北齐有术士说：“亡高者黑衣”。而高洋认为天下没有比漆更黑的东西，而”漆“与”七“同音，因此就将战功卓著的上党王高涣抓了起来。
高洋年轻的时候隐忍装傻，兄长高澄看不起他甚至调戏他的妻子李祖娥，三弟高浚也看不起高洋，嘲讽高洋流鼻涕。早年的隐忍，如今在酒精的作用下，都释放了出来，变成了发疯的报复。永安王高浚当时任青州刺史，为政出色，威望很高，当地官员、百姓归心。高浚曾多次进谏要求高洋不要嗜酒，高洋愤怒，将其抓了起来，和高涣一起关在邺城地牢里。一年后，高洋去地牢里看望高浚、高涣，二人唱歌，歌声凄惨悲伤。高洋心软，准备赦免他们，结果随驾在旁的长广王高湛对高洋说：“猛虎怎么能放出牢笼?”高浚听到后，愤恨的喊道：“步落稽呀(高湛小名)，皇天看到你今天的作为，必定不会宽恕你!”其实，高浚、高涣是当时近支宗室中比较有能力与威望的两个王爷，高洋忌惮他们，终于决定将二人杀死。高洋先让武士刘桃枝用槊对着牢笼里乱刺，最后放火将二人烧死在了地牢中。同母六弟常山王高演看到高洋如此荒诞，和高洋多有争执。高洋差点杀了他，最终却因为母亲娄昭君的缘故，放了高演。
天保十年(559年)，暴虐无道的高洋暴亡。临死前，任命杨愔、平秦王高归彦、侍中燕子献、黄门侍郎郑颐担任辅政，辅佐太子高殷即位。这四人中，三人是文官，一人是偏远宗室。北齐朝廷发丧期间，除首席辅臣杨愔嚎啕大哭外，其余群臣都做伤心的样子，却没有一人流泪，恨不得高洋早死。正是高洋后期的暴政，亲手将自己当政初期的良好政治氛围打碎。北齐各股势力均损失惨重，群臣离心离德。让本就矛盾重重的北齐朝局愈加混乱不堪。而他的托孤大臣们不久后又发生分裂，常山王高演在压抑许久的武勋集团的支持下发动政变，北齐国运从此显露颓势，在不断内耗中逐渐被北周赶超。
